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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弘祖 · 明代

  二十一日鸡再鸣,促主者炊,起而候饭。天明乃行,云气犹勃勃也。北向仍行溪西,三里余,有亭桥跨溪上,亭已半圮,水沸桥下甚急,是为四十里桥,桥东有数家倚东崖下,皆居停之店,此地反为蒙化属。盖桥西为赵州,其山之西为蒙化,桥东亦为蒙化,其山之东为太和,犬牙之错如此。至是始行溪东,傍点苍后麓行。七里余,有数十家倚东山而庐,夹路成巷,是为合江铺。至是始望西北峡山横裂,有山中披为隙,其南者,余所从来峡也;其北来者,下江嘴所来漾濞峡也;其西南下而去者,二水合流而下顺宁之峡也。峡形虽遥分,而溪流之会合,尚深嵌西北峡中,此铺所见,犹止南来一溪而已。出铺北,东山余支垂而西突,路北逾之,遂并南来溪亦不可见,盖余支西尽之下,即两江会合处,而路不由之也。

  西北行坡岭者四里,始有二小流自东北两峡出。既而盘曲西下,一涧自东北峡来者差大,有亭桥跨之,亭已半圮,是为亨水桥。盖苍山西下之水,此为最大,亦西南合于南北二水交会处。然则“合江”之称,实三流,不止漾水、濞水而已也。从桥西复西北逾一小岭,共一里,始与漾水遇。其水自漾濞来经此,即南与天生桥之水合,破西南山峡去,经顺宁泮山而下澜沧江。路溯其东岸行。其东山亦苍山之北支也,其西山乃罗均南下之脉,至此而迤逦西南,尽于顺宁之泮山。

  北行五里,有村居夹而成巷,为金牛屯。出屯北,有小溪自东山出,架石梁其上,侧有石碑,拭而读之,乃罗近溪所题《石门桥诗》也。题言石门近在桥左,因矫首东望,忽云气迸坼,露出青芙蓉两片,插天拔地,骈立对峙,其内崇峦叠映,云影出没,令人神跃。亟呼顾仆与寺僧,而二人已前,遥追之,二里乃及。方欲强其还,而一僧旁伺,问之,即石门旁药师寺僧也。言门上有玉皇阁,又有二洞明敞可居,欣然愿为居停主。乃东向从小路导余,五里,抵山下,过一村,即药师寺也。遂停杖其中。其僧名性严,坐余小阁上,摘蚕豆为饷。时犹上午,余欲登山,性严言,玉皇阁蹑峰而上十里余,且有二洞之胜,须明晨为竟日游,今无及也。盖性严山中事未完,既送余返寺,遂复去,且以匙钥置余侧。余时慕石门奇胜,餐饭,即扃其阁,东南望石门而趋,皆荒翳断塍,竟不择道也。

  二里,见大溪自石门出,溪北无路入,乃下就溪中;溪中多巨石,多奔流,亦无路入。惟望石门近在咫尺,上下逼凑,骈削万仞,相距不逾二丈,其顶两端如一,其根止容一水。盖本一山外屏,自从其脊一刀中剖而成者,故既难为陆陟,复无从溯溪。徘徊久之,乃渡溪南,反随路西出。久之得一径东向,复从以入,将及门下,复渡溪北。溪中缚木架巨石以渡,知此道乃不乏行人,甚喜过望。益东逼门下,丛篁竹林覆道。道分为二,一东蹑坡磴,一南下溪口。乃先降而就溪,则溪水正从门中跃出,有巨石当门扼流,分为二道。袭之而下,北则漫石腾空,作珠帘状而势甚雄;南则嵌槽倒隙,为悬溜形而势甚束。皆高二丈余,两旁石皆逼削,无能上也。乃复上就东岐蹑磴。已又分为二,一北上蹑坡,一南凌溪石。

  乃先就溪凌石,其石大若万斛之舟,高泛溪中,其根四面俱湍波潆激,独西北一径悬磴而上,下瞰即珠帘所从跃出之处,上眺则石门两崖劈云削翠,高骈逼凑,真奇观也。但门以内则石崩水涌,路绝不通,乃复上就北岐蹑磴。始犹藤箐蒙茸,既乃石崖耸突,半里,路穷,循崖南转,飞崖倒影,上逼双阙,下临绝壑,即石门之根也,虽猿攀鸟翥飞翔,不能度而入矣。久之,从旧路返药师寺。穷日之力,可并至玉皇阁,姑憩而草记,留为明日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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驾幸月坛群望西街

徐渭 · 明代
玉露清秋湛碧空,金舆夕月引群工。
红云自结龙文上,彩仗如移桂影中。
壁畔常仪端捧鬯,郊西新魄正垂弓。
布衣久分华山侣,笑向归驴堕晚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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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邦瞻 · 明代
  九月,契丹大举入寇。时以虏寇深入,中外震骇。召群臣问方略,王钦若临江人,请幸金陵,陈尧叟阆州人,请幸成都。帝以问寇准,准曰:“不知谁为陛下画此二策?”帝曰:“卿姑断其可否,勿问其人也。”准曰:“臣欲得献策之人,斩以衅鼓 ,然后北伐耳!陛下神武,将臣协和,若大驾亲征,敌当自遁;不然,出奇以挠其谋,坚守以老其师,劳佚之势,我得胜算矣。奈何弃庙社 ,欲幸楚、蜀,所在人心崩溃,敌乘胜深入,天下可复保耶?”帝意乃决,因问准日:“今虏骑驰突,而天雄军实为重镇,万一陷没,则河朔皆虏境也。轨为可守?”准以王钦若荐,且曰:“宜速召面谕,授敕俾行。”钦若至,未及有言,准遽曰:“主上亲征,非臣子辞难之日,参政为国柄臣,当体此意。”钦若惊惧不敢辞。闰月乙亥,以参知政事王钦若判天雄军兼都部署。契丹主隆绪同其母萧氏遣其统军顺国王萧挞览攻威虏、顺安军,三路都部署击败之,斩偏将,获其辎重。又攻北平砦及保州,复为州砦兵所败。挞览与契丹主及其母合众攻定州,宋兵拒于唐河,击其游骑。契丹遂驻兵阳城淀,号二十万,每纵游骑剽掠,小不利辄引去,徜徉无斗志。是时,故将王继忠为契丹言和好之利,契丹以为然,遣李兴议和。帝日:“朕岂欲穷兵,惟思息战。如许通和,即当遣使。”冬十月,遣曹利用诣契丹军。十二月庚辰,契丹使韩杞持书与曹利用俱来,请盟。利用言契丹欲得关南地。帝曰:“所言归地事极无名,若必邀求,朕当决战! 若欲货财,汉以玉帛赐单于,有故事,宜许之。”契丹犹觊关南,遣其监门卫大将军姚东之持书复议,帝不许而去。利用竟以银十万两、绢二十万匹成约而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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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屋记

杜琼 · 明代

  吴有儒曰徐孟祥氏,读书绩文,志行高洁,家光福山中。相从而学问者甚夥,其声名隐然于郡国。缙绅大夫游于西山,必造其庐焉。孟祥尝结庐数椽,覆以白茅,不事华饰,惟粉垩其中,宛然雪屋也。既落成,而天适雨雪,遂以“雪屋”名之。范阳卢舍人为古隶以扁之,缙绅之交于孟祥者,为诗以歌咏之,征予为之记。

  夫玄冥司令,草木消歇闭塞,成冬之时。天地积阴之气,湿而为雨,寒而为雪,缓缓而下,一白千里,遍覆于山林大地。万物埋没无所见,其生意不几息乎?孰知生意反寓于其中也。故冬至之节,居小雪之后,大雪之前,而一阳已生于五阴之下矣。由是腊中有雪,则来春有收,人亦五疾疹之患。是雪也,非独以其色之洁白为可尚也,盖有生意弭灾之功在焉。太古之人,或巢于木,或处于穴。木处而颠,土处而病也。圣人为屋以居,冀免乎二者之患而已矣,初未尝有后世华侈之饰也。孟祥读书学古,结茅为屋,不事华侈,其古者与?今又济之以雪,岂亦表其高洁之志行也欤?宁独是邪?孟祥之匿于深山而不为世用,穷而在下,如冰雪冱寒之穷冬也;及其以善及人,而有成物之心,其不为果哉者,则又如雪之有生物弭灾之功也。以屋名雪,讵不韪欤?至若启斯屋而观夫雪之态度,则见于诸作者之形容,予不暇多记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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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史馆记

归有光 · 明代

  子问居长洲之甫里,余女弟婿也。余时过之,泛舟吴淞江,游白莲寺,憩安隐堂,想天随先生之高风,相与慨然太息。而子问必挟《史记》以行。余少好是书,以为自班孟坚已不能尽知之矣。独子问以余言为然。间岁不见,见必问《史记》,语不及他也。会其堂毁,新作精舍,名曰花史馆。盖植四时花木于庭,而庋《史记》于室,日讽诵其中,谓人生如是足矣,当无营于世也。

  夫四时之花木,在于天地运转、古今代谢之中,其渐积岂有异哉!人于天地间,独患其不能在事之外,而不知止耳。静而处其外,视天地间万事,如庭中之花,开谢于吾前而已矣。自黄帝迄于太初,上下二千余年,吾静而观之,岂不犹四时之花也哉!吾与子问所共者,百年而已。百年之内,视二千余年,不啻一瞬。而以其身为己有,营营而不知止,又安能观世如《史》、观《史》如花也哉!余与子问言及此,抑亦进于史矣。遂书之以为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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沧浪亭记

归有光 · 明代

 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,环水,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。亟求余作《沧浪亭记》,曰:“昔子美之记,记亭之胜也。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。”

  余曰:昔吴越有国时,广陵王镇吴中,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;其外戚孙承祐,亦治园于其偏。迨淮海纳土,此园不废。苏子美始建沧浪亭,最后禅者居之: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。有庵以来二百年,文瑛寻古遗事,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: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。

  夫古今之变,朝市改易。尝登姑苏之台,望五湖之渺茫,群山之苍翠,太伯、虞仲之所建,阖闾、夫差之所争,子胥、种、蠡之所经营,今皆无有矣。庵与亭何为者哉?虽然,钱镠因乱攘窃,保有吴越,国富兵强,垂及四世。诸子姻戚,乘时奢僭,宫馆苑囿,极一时之盛。而子美之亭,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。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,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,则有在矣。

  文瑛读书喜诗,与吾徒游,呼之为沧浪僧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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蝶恋花·衰柳

王夫之 · 明代

为问西风因底怨?百转千回,苦要情丝断。叶叶飘零都不管,回塘早似天涯远。
阵阵寒鸦飞影乱。总趁斜阳,谁肯还留恋?梦里鹅黄拖锦线,春光难借寒蝉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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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卫·万事有不平

顾炎武 · 明代
万事有不平,尔何空自苦。
长将一寸身,衔木到终古?
我愿平东海,身沉心不改。
大海无平期,我心无绝时。
呜呼!君不见,
西山衔木众鸟多,鹊来燕去自成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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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弘祖 · 明代

  十八日昧爽促饭,而担夫逃矣。久之,店人厚索余赀,为送浪穹。遂南行二里,过一石桥,循东山之麓而南,七里,至牛街子。循山南去,为三营大道;由岐西南,过热水塘,行坞中,为浪穹间道。盖此地已为浪穹、鹤庆犬牙错壤矣。于是西南从支坡下,一里,过热水塘,有居庐绕之。余南行塍间,其坞扩然大开。

  西南八里,有小溪自东而西注。越溪又南,东眺三营,居庐甚盛,倚东山之麓,其峰更崇;西望溪流,逼西山之麓,其畴更沃;过此中横之溪,已全为浪穹境矣。三营亦浪穹境内,余始从鸡山闻其名,以为山阴也,而何以当山之南?至是而知沐西平再定佛光寨,以其地险要,特立三营以控扼之。土人呼营为“阴”,遂不免与会稽少邻县同一称谓莫辨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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瓯喻

归有光 · 明代
  人有置瓯道旁,倾侧坠地,瓯已败。其人方去之,适有持瓯者过,其人亟拘执之,曰:“尔何故败我瓯?”因夺其瓯,而以败瓯与之。市人多右先败瓯者,持瓯者竟不能直而去。噫!败瓯者向不见人,则去矣。持瓯者不幸值之,乃以其全瓯易其不全瓯。事之变如此,而彼市人亦失其本心也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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炉峰月

张岱 · 明代

  炉峰绝顶,复岫回峦,斗耸相乱。千丈岩陬牙横梧,两石不相接者丈许,俯身下视,足震慑不得前。王文成少年曾趵而过,人服其胆。余叔尔蕴以毡裹体,缒而下。余挟二樵子,从壑底搲而上,可谓痴绝。

  丁卯四月,余读书天瓦庵,午后同二三友人登绝顶,看落照。一友曰:“少需之,俟月出去。胜期难再得,纵遇虎,亦命也;且虎亦有道,夜则下山觅豚犬食耳,渠上山亦看月耶?”语亦有理,四人踞坐金简石上。是日,月政望,日没月出,山中草木都发光怪,悄然生恐。月白路明,相与策杖而下。行未数武,半山嘄呼,乃余苍头同山僧七八人,持火燎䩺刀木棍,疑余辈遇虎失路,缘山叫喊耳。余接声应,奔而上,扶掖下之。

  次日,山背有人言:“昨晚更定,有火燎数十把,大盗百余人,过张公岭,不知出何地?”吾辈匿笑不之语。谢灵运开山临澥,从者数百人,太守王琇惊骇,谓是山贼,及知为灵运,乃安。吾辈是夜不以山贼缚献太守,亦幸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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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外姑文

归有光 · 明代
  昔吾亡妻,能孝于吾父母,友于吾女兄弟,知夫人之能教也。粗食之养,未尝不甘,知夫人之俭也;婢仆之御,未尝有疾言厉色,知夫人之仁也。癸巳之岁,秋冬之交,忽遘危疾,气息掇掇,犹日念母,扶而归宁。疾既大作,又扶以东。沿流二十里,如不能至。十月庚子,将绝之夕,问侍者曰:“二鼓矣?”闻户外风淅淅,曰:“天寒,风且作,吾母其不能来乎?吾其不能待乎?”呜呼!颠危困顿,临死垂绝之时,母子之情何如也!甲午、丙申三岁中,有光应有司之贡,驰走二京,提携二孤,属之外母。夫人抚之,未尝不泣。自是每见之必泣也。呜呼!及今儿女几有成矣,夫人奄忽长逝。闻讣之日,有光寓松江之上,相去百里,戴星而往,则就木矣。悲夫!吾妻当夫人之生,即以遗夫人之悲,而死又无以悲夫人。夫人五女,抚棺而泣者,独无一人焉。今兹岁輤车将次于墓门。呜呼!死者有知,母子相聚,复已三年也。哀哉!尚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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韬光庵小记

萧士玮 · 明代
  初二,雨中上韬光庵。雾树相引,风烟披薄,木末飞流,江悬海挂。倦时踞石而坐,倚竹而息。大都山之姿态,得树而妍;山之骨格,得石而苍;山之营卫。得水而活:惟韬光道中能全有之。初到灵隐,求所谓“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”,竟无所有。至韬光,了了在吾目中矣。白太傅碑可读,雨中泉可听,恨僧少可语耳。枕上沸波,竞夜不息,视听幽独,喧极反寂。益信声无哀乐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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题孔子像于芝佛院

李贽 · 明代

  人皆以孔子为大圣,吾亦以为大圣;皆以老、佛为异端,吾亦以为异端。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,以所闻于父师之教者熟也;父师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,以所闻于儒先之教者熟也;儒先亦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,以孔子有是言也。其曰:“圣则吾不能”,是居谦也。其曰“攻乎异端”,是必为老与佛也。

  儒先臆度而言之,父师沿袭而诵之,小子矇聋而听之。万口一词,不可破也;千年一律,不自知也。不曰“徒诵其言”,而曰“己知其人”;不曰“强不知以为知”,而曰“知之为知之”。至今日,虽有目,无所用矣。

  余何人也,敢谓有目?亦从众耳。既从而圣之,亦从众而事之,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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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庵记

归有光 · 明代

  余少好读司马子长书,见其感慨激烈、愤郁不平之气,勃勃不能自抑。以为君子之处世,轻重之衡,常在于我,决不当以一时之所遭,而身与之迁徙上下。设不幸而处其穷,则所以平其心志、怡其性情者,亦必有其道。何至如闾巷小夫,一不快志,悲怨憔悴之意动于眉眦之间哉?盖孔子亟美颜渊,而责子路之愠见,古之难其人久矣。

  已而观陶子之集,则其平淡冲和,潇洒脱落,悠然势分之外,非独不困于穷,而直以穷为娱。百世之下,讽咏其词,融融然尘查俗垢与之俱化。信乎古之善处穷者也。推陶子之道,可以进于孔氏之门。而世之论者,徒以元熙易代之间,谓为大节,而不究其安命乐天之实。夫穷苦迫于外,饥寒憯于肤,而性情不挠,则于晋、宋间,真如蚍蜉聚散耳。昔虞伯生慕陶,而并诸邵子之间。予不敢望于邵而独喜陶也,予又今之穷者,扁其室曰陶庵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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楮亭记

袁中道 · 明代

  金粟园后,有莲池二十余亩,临水有园,楮树丛生焉。予欲置一亭纳凉,或劝予:“此不材木也,宜伐之,而种松柏。”予曰:“松柏成阴最迟,予安能待。”或曰:“种桃李。”予曰:“桃李成荫,亦须四五年,道人之迹如游云。安可枳之一处?予期目前可作庇阴者耳。楮虽不材,不同商丘之木,嗅之狂醒三日不已者,盖亦界于材与不材之间者也。以为材,则不中梁栋枅栌之用;以为不材,则皮可为纸,子可为药,可以染绘,可以颒面,其用亦甚夥。昔子瞻作《宥老楮诗》,盖亦有取于此。”

  今年夏,酷暑,前堂如炙,至此地则水风泠泠袭人,而楮叶皆如掌大,其阴甚浓,遮樾一台。植竹为亭,盖以箬,即曦色不至,并可避雨。日西,骄阳隐蔽层林,啼鸟沸叶中,沉沉有若深山。数日以来,此树遂如饮食衣服,不可暂废,深有当于予心。自念设有他树,犹当改植此,而况已森森如是,岂惟宥之哉?且将九锡之矣,遂取之以名吾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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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自新传

归有光 · 明代

  张自新,初名鸿,字子宾,苏州昆山人。自新少读书,敏慧绝出。古经中疑义,群弟子屹屹未有所得,自新随口而应,若素了然。性方简,无文饰。见之者莫不讪笑,目为乡里人。同舍生夜读,倦睡去,自新以灯檠投之,油污满几,正色切责,若老师然。髫龀丧父,家计不能支,母曰:“吾见人家读书,如捕风影,期望青紫,万不得一。且命已至此,何以书为?”自新涕泣长跪,曰:“亡父以此命鸿,且死,未闻有他语,鸿何敢忘?且鸿宁以衣食忧吾母耶?”与其兄耕田度日,带笠荷锄,面色黧黑。夜归,则正襟危坐,啸歌古人,飘飘然若在世外,不知贫贱之为戚也。

  兄为里长,里多逃亡,输纳无所出。每岁终,官府催科,搒掠无完肤。自新辄诣县自代,而匿其兄他所。县吏怪其意气,方授杖,辄止之,曰:“而何人者?”自新曰:“里长,实书生也。”试之文,立就,慰而免之。弱冠,授徒他所。岁归省三四,敝衣草履,徒步往返,为其母具酒食,兄弟酣笑,以为大乐。

  自新视豪势,眇然不为意。吴中子弟多轻儇,冶鲜好衣服,相聚集,以亵语戏笑,自新一切不省。与之语,不答。议论古今,意气慷慨。酒酣,大声曰:“宰天下竟何如?”目直上视,气勃勃若怒,群儿至欲殴之。补学官弟子员,学官索贽金甚急,自新实无所出,数召笞辱,意忽忽不乐,欲弃去,俄得疾卒。

  自新为文,博雅而有奇气,人无知之者。予尝以示吴纯甫,纯甫好奖士类,然其中所许可者,不过一二人,顾独称自新。自新之卒也,纯甫买棺葬焉。

  归子曰:余与自新游最久,见其面斥人过,使人无所容。俦人广坐间,出一语,未尝视人颜色。笑骂纷集,殊不为意。其自信如此。以自新之才,使之有所用,必有以自见者。沦没至此,天可问邪?世之乘时得势,意气扬扬,自谓己能者,亦可以省矣。语曰:“丛兰欲茂,秋风败之。”余悲自新之死,为之叙列其事。自新家在新洋江口,风雨之夜,江涛有声,震动数里。野老相语,以为自新不亡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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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雨堂记

袁中道 · 明代

  乙未,中郎令吴,念兄弟三人或仕或隐,散于四方,乃取子瞻怀子由之意,扁其退居之堂曰“听雨”。十月,予往吴省之,见而叹曰:“吾观子瞻居宦途四十余年,即颠沛流离之际,室家妻子潇然不在念,而独不能一刻忘情于子由,夜床风雨之感无日无之,乃竟不得与子由相聚也。”

  嗟乎!宋自仁宗以后,皆非治朝也。子瞻之肮脏好尽,子由之狷介寡合,皆山林之骨,非希世取功名之人也。古之君子,有一人知之,则可以隐。夫孰有子瞻与子由两相知者?以两相知之兄弟,而偕隐于山林,讲究性命之理,弹琴乐道,而著书瑞草、何村之间,恐亦不大寂寞也;而乃违性乖质,以战于功名之途,卒为世所忌,几至于死。彼黄州之行已矣,元祜初,既得放归阳羡,当此时,富贵功名之味,亦既尝之矣;世路风波之苦,亦既历之矣;己之为人,足以招尤而取忌,亦大可见矣,肱已九折矣。或招子由至常,或移家至许,或相携而归,使不得遂其乐于中年者,庶几得遂于晚岁,亦奚不可。胡为乎招即来,麾即去,八年荣华,所得几何?而飘零桄榔之下,寂寞蜒岛之中,濒海相逢,遂不得与子由再见,此吾之所不晓于子瞻者也。夫人责自照。陶潜之可仕而不物,以其性刚耳。子瞻渡海以后,乃欲学陶,夫不学之于少,而学之于老,是贼去而弯弓也。

  今吾兄弟三人,相爱不啻子瞻之于子由。子瞻无兄,子由无弟,其乐尚减于吾辈。然吾命薄,或可以免于功名。独吾观两兄道根深,世缘浅,终亦非功名之品。而中郎内宽而外激,心和而迹孤,尤与山林相宜。今来令吴中,令简政清,了不见其繁,而其中常若有不自得之意。岂有鉴于子瞻之覆辙,彼所欲老而学之者,中郎欲少而学之乎?如是则听雨之乐,不待老而可遂也,请归以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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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美堂后记

归有光 · 明代

 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,宋丞相魏公之后。自大名徙宛丘,后又徙馀姚。元至顺间,有官平江者,因家昆山之南戴,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。翁为人倜傥奇伟,吏部左侍郎叶公盛、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,皆相友善,为与连姻。成化初,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,堂宇闳敞,极幽雅之致,题其扁曰“世美”。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。

  嘉靖中,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。余适读书堂中,吾妻曰:“君在,不可使人顿有《黍离》之悲。”余闻之,固已恻然,然亦自爱其居闲靓,可以避俗嚣也。乃谋质金以偿粥者,不足,则岁质贷。五六年,始尽雠其直。安亭俗呰窳而田恶。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,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、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,众莫不笑之。 余于家事,未尝訾省。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,但督僮奴垦荒菜,岁苦旱而独收。每稻熟,先以为吾父母酒醴,乃敢尝酒。获二麦,以为舅姑羞酱,乃烹饪。祭祀、宾客、婚姻、赠遗无所失,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,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。有遘悯不自得者,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。以余好书,故家有零落篇牍,辄令里媪访求,遂置书无虑数千卷。

  庚戌岁,余落第出都门,从陆道旬日至家。时芍药花盛开,吾妻具酒相问劳。余谓:“得无有所恨耶?”曰:“方共采药鹿门,何恨也?”长沙张文隐公薨,余哭之恸,吾妻亦泪下,曰:“世无知君者矣!然张公负君耳!”辛亥五月晦日,吾妻卒,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。

  后三年,倭奴犯境,一日抄掠数过,而宅不毁,堂中书亦无恙。然余遂居县城,岁一再至而已。辛酉清明日,率子妇来省祭,留修圮坏,居久之不去。一日,家君燕坐堂中,惨然谓余曰:“其室在,其人亡,吾念汝妇耳!”余退而伤之,述其事,以为《世美堂后记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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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德府通判厅记

归有光 · 明代

  余尝读白乐天《江州司马厅记》,言“自武德以来,庶官以便宜制事,皆非其初设官之制,自五大都督府,至于上中下那司马之职尽去,惟员与俸在。”余以隆庆二年秋,自吴兴改倅邢州,明年夏五月莅任,实司那之马政,今马政无所为也,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。所谓司马之职尽去,真如乐天所云者。

  而乐天又言:江州左匡庐,右江、湖,土高气清,富有佳境,守土臣不可观游,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,以足为乐。而邢,古河内,在太行山麓,《禹贡》衡津、大陆,并其境内。太史公称”邯郸亦漳、河间一都会”,“其谣俗犹有赵之风”,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,而日闭门不出,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,余亦无以有之。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,能自适,现其所为诗,绝不类古迁谪者,有无聊不平之意。则所言江州之佳境,亦偶寓焉耳!虽徽江州,其有不自得者哉?

  余自夏来,忽已秋中,颇能以书史自误。顾街内无精庐,治一土室,而户西向,寒风烈日,霖雨飞霜,无地可避。几榻亦不能具。月得俸黍米二石。余南人,不惯食黍米,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,差不愧于乐天。因诵其语以为《厅记》。使乐天有知,亦以谓千载之下,乃有此同志者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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